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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前叛逆男子──利維坦(音樂劇)

配對:豹狼、豹鳥豹

分級:NC17

Tag:自補世界觀設定、自創角有、微血腥描寫有、男男性行為描寫有

 

在雲豹還小時,身邊的人還不會貶低擁有那樣氣質的穿山甲為弱者。

 

不像渡渡鳥,即使擁有出眾的武術能力,所有人留給他的評價依然只有輕蔑哼聲與一句:「那個弱者。」

 

穿山甲無異是個強大的人。他能夠無視許多耳語,獨來獨往卻也不真的得罪任何人,天生帶笑的表情看起來很柔和,但若因此判斷他是個可供欺壓的軟柿子,那也就真是太沒眼力了。

 

他的掌心有著明顯可見的繭,隱藏在衣服底下的纖瘦軀體實則紮實無比,每分肌肉都是沉睡的獸性,舞棍揮劍時,沒有人的手能比他穩、比他堅決。

 

然而最讓雲豹仰慕的是,穿山甲能夠站得那麼挺、那麼有自信,這使他不足一米六的身高看起來如高山般雄偉。

 

 

但也只有這樣的穿山甲會替雲豹包紮傷口、在雲豹第一次因為心臟劇烈抽痛到暈倒時抱著他衝向醫務室、偶爾替雲豹抹去憤恨的淚水,在極度少數的時間裡流露他的脆弱。

他從來不會要雲豹停止哭泣,他只會反覆要求雲豹同樣一件事——

 

 

「站起來。」

 

 

雲豹全身疼痛不已,他抬起頭看向聲音來源,眼前是穿山甲挺拔的身影。

 

穿山甲的聲音與雲豹初次見面聽到時已經再不相同,不再是當時又扁又髒的聲音,聲音變得比較低沉,但仍保持了一定程度的亮度。

 

咬咬牙又站起身,整個人搖搖晃晃地,還沒來得及站穩,穿山甲波瀾不驚的聲音就從前方傳來:「開始了。」

 

齊眉棍轉了兩下就直直朝著雲豹而來,雲豹逼自己沉住氣,腳下畫一個半圓後半蹲,腰部向後彎曲,上半身折出一個完整的C字型,雙手撐在地上,而穿山甲的長棍就這樣擦著雲豹的臉刺了個空。

 

長棍很快地收回,雲豹也迅速地回正身軀,他的齊眉棍也緊握在手裡,然而,還沒來得及擺出下一個架勢,穿山甲的攻勢就再次滾滾而來。

 

雲豹心一驚,腹部馬上就中了幾棍,穿山甲倒是臉不紅氣不喘地邊出手邊喝道:「撐住!我上次教過你什麼?站穩!手上的棍子幹什麼去了?拖在地上是想當拐杖嗎?左邊!」聽到穿山甲的指示,雲豹想也沒想的就雙手持棍,往左邊擋下一棍橫劈。「上面!右邊!躲!」隨著穿山甲每一聲口號,雲豹的身體已經養成了下意識的反應動作,準確地格擋住每次進攻,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到,或許還會以為那個小小的孩子還真有資本可以抵抗眼前的少年。

 

雲豹心底倒是很清楚,穿山甲又放水了。

 

他或許可以遵照穿山甲的指令做出動作,但他卻沒有辦法在抽去這些指示的狀態下自行反擊,眼睛雖然跟得上穿山甲的每個動作,身體的反應卻遠遠跟不上腦袋的反射,時常慢一拍、甚至做出錯誤的指令,然後又會挨——

 

「碰!」

 

穿山甲突如其來的掃堂腿將雲豹掃個狗吃屎。這下摔得紮實,雲豹半躺在地,好半天爬不起來。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穿山甲走到雲豹身邊蹲下,同樣沒有要拉雲豹一把的意思,「不要只是動身體,腦袋也要動。練武不只是練身體,還有你的腦、袋、啊!」說到腦袋啊三個字時,穿山甲加了重音,右手手指還在雲豹的額頭上用力地點了三下。

 

雲豹不服氣地反駁:「我懂啊!可是我的身體跟不上!」「懂個頭!」穿山甲毫不客氣地打斷雲豹的藉口,「腦袋懂了身體不懂有屁用?站起來!」

 

不知道哪來生出的勇氣,雲豹脫口而出:「不要!」

 

穿山甲猛然回頭,藍色的眼睛裡閃過一絲令雲豹膽寒的氣息,雲豹覺得自己能從穿山甲說話的縫隙中聽見對方磨牙的聲音。

 

「雲豹,」穿山甲的聲音越來越咬牙切齒,「你找死?」

 

 

 

當然,大多數時間,穿山甲還是很和善的。

 

他看穿雲豹倔強的表面底下藏著脆弱而柔軟的心,不只一次向雲豹說明這樣是沒辦法在原北堂院活下去的,因此,雲豹懷疑穿山甲刻意採取過度嚴厲的態度在逼迫自己。有時候穿山甲會嚴厲到讓雲豹想哭,但對方只會丟下一句:「哭完再來找我」然後轉身就走。

 

如果只是一味的嚴厲,雲豹可能過不到半年就放棄了。真正促使他能夠穩定找上穿山甲的動力是:穿山甲有時候會在訓練後陪他講些奇怪的話。

 

穿山甲講過的東西很多:雲豹沒有看過的大雨、星星和星星連起來後會有的故事、圍牆外的世界可能會有什麼樣的怪獸、長大後要面對的最終測驗到底是誰決定的、穿梭在虛擬實境時會遇到的問題......很多很多。雲豹曾經問過穿山甲這些是真的嗎?穿山甲不置可否的回答說沒有什麼是絕對的真實。

 

他當然也提過,關於那個神秘的、曾經教導過穿山甲的人。

 

 

 

穿山甲關於那個人講得不多,有時候甚至挺煩雲豹問起他的事。但雲豹寧願頂著讓人刺痛的目光,也總是纏著想要得到多一點資訊。

 

小孩子的直覺很敏銳,他們想要得到更多關愛的手法很扭曲,除了聽話、鬧彆扭,也會試著從在乎的人所喜歡的對象上尋求模仿。

 

他知道穿山甲在乎那個人,所以問得更多。

 

 

 

穿山甲察覺到了雲豹的意圖,於是也可有可無地時不時拋出資訊,當作餌食一樣吊著雲豹的胃口,毫無意外使雲豹的練武過程更順利。

 

雲豹剛開始並沒有發現自己的能力開始超越同齡人,即使在課堂上連續打敗了好幾個同學,他也始終謹記穿山甲的強大。

 

隨著能力進展,雲豹得知的資訊也越來越完整。

 

 

那個人難得有著一頭黑髮。

那個人有著跟你一樣的紅眼睛。

那個人的虛擬實境成績很差,因為他總是跑到別的地方去。

那個人不愛笑。

那個人揍人很痛,他可沒有像我這麼好心,還會給提示。

那個人總是想著很多我到現在還想不明白的事情。

那個人問過我很多怪問題。

那個人不知道是死是活,反正離開原北堂院後,外面的一切就跟我們無關了。

那個人也曾經......

那個人有時候......

那個人......

那個人......

 

 

腳下步法行雲流水,斜踩後踏,重心下沉紮穩馬步,丹田使勁,胸膛挺起,穩定的身形得以替流暢送出齊眉棍的雙臂撐住重心,雖然因為年紀小而少了肅殺之氣,穿山甲還是驕傲地對著指向自己眉心的棍頭笑了。

 

「很棒,雲豹。」他用兩根手指將棍子從自己面前移開,快步走到雲豹面前揉亂對方的頭髮。「雖然比我小一年的那班裡有個笨蛋使得比我更好,但說不定你可以學得更好。」

 

雲豹對著穿山甲咧著嘴笑了,跟從穿山甲歷時一年多,他總算得到了穿山甲對於自己武藝進步的第一聲稱讚。於是他又興致勃勃的擺起架勢,對穿山甲說:「老師這幾天教我們新的步法,還要搭配一種特別的喊聲,我練給你聽!」不等穿山甲回應,雲豹就自顧自開始:

 

 

「原北堂院,巍然北方。虛領頂勁,氣沉丹田。

        不偏不倚,忽隱忽現。一羽不能加,蠅蟲不能落。

        英雄所向無敵,蓋皆由此而及也。 」

 

 

連續打完三場演練,又來了這麼一齣,雲豹喊到後面已經失去準頭,他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聲音發出不同高度,甚至他也不明白為什麼光是喘氣就會打亂他所有的節奏。明明腳下踩的步伐還算穩定,卻因為喊聲越來越慢,雲豹就越是難以在兩者之間取得平衡。結果在最後的踏步踩空,整個人順勢歪進了穿山甲的懷裡,齊眉棍也因雲豹鬆手而滾落在地。

 

 

雲豹覺得懊惱,他明明可以表現得更好,但都是因為這個不那麼好的身體,阻礙了他在穿山甲面前的表現機會。

 

略帶緊張抬起頭,雲豹有點擔心會看見穿山甲不屑的表情(雖然他從來不那麼做),卻只看見穿山甲有點緊張的眼神,他把手按在雲豹汗濕的額頭上問:「有沒有怎麼樣?會很昏嗎?還是心臟痛?醫生的藥你有沒有帶?」

 

雲豹放鬆下來,雖然只有一點點的頭昏,但他還是把臉埋入穿山甲的胸前,雙手攀上穿山甲的背後,裝出虛弱的聲音說:「心臟有點痛,每次呼吸都好痛,我想躺一下。」

 

穿山甲不知道是看穿了雲豹拙劣的伎倆還是出自寵溺,眼底的緊張褪去,他張開雙手環住雲豹已經開始成長的身體,身體輕微地前後搖晃,這讓雲豹覺得有安全感。

 

「雲豹,」穿山甲沒有讓沉默停留太久,「剛剛你唱的那個並不是什麼喊聲。」他將視線轉向已經發紅發紫的天空,晚上就要來臨了,這代表今天的演練也要準備結束了。

 

「唱?」雲豹敏感地捕捉到這個有點熟悉的詞,老師似乎曾經提過。「什麼是『唱』?」他問。

 

「唱歌,就像你剛剛在做的一樣,用不同的聲音高低還有長短變化,加上節奏,這就是唱歌,而你唱出來的東西就是歌,是音樂。」穿山甲回答後就將雲豹剛剛唱過的歌再唱了一次,他的聲音輕飄飄的,速度也不如雲豹習慣的快,但雲豹覺得自己也喜歡這樣。一曲唱完,穿山甲補充:「這首是原北堂歌,講得就是希望我們所有人變強後的樣子。」

 

雲豹沒有打算糾結在這個問題上更久,他喜歡穿山甲剛剛用喉嚨發出的輕哼,他覺得自己彷彿能夠抓住那些在空氣中閃閃發亮的東西,他想要更多。他知道現在的穿山甲毫無防備,於是他就更安心地窩在穿山甲懷裡耍賴:「還有什麼?穿山甲你還知道什麼?我想聽你唱歌。」

 

穿山甲擠出他慣有的眉間皺紋,這是他在思考時的習慣,雲豹也喜歡看穿山甲的這個樣子。

 

「好,」最終穿山甲點頭答應他,但他用食指壓著雲豹的雙唇說:「不過你不能在其他人面前唱這首歌。」雲豹雖然不懂原因,但他明白穿山甲語氣裡的慎重,於是他點點頭。

比起原北堂歌,穿山甲在唱這首曲子時明顯多了許多不那麼確定的片段,這使得這首歌變得有點支離破碎。

 

然而,雲豹卻聽得入迷了。

 

他相信自己是真的看見閃閃發亮的東西被一條線串起來,在他和穿山甲的周圍繞出歡快的圈圈,伸手想碰卻總是抓空,雖然時不時會因為穿山甲的遲疑而停滯,但是光芒卻沒有黯淡過。

 

曲子很短,天空變成暗沉的紫紅,雲豹卻覺得自己迷失在那串閃亮的事物之中許久,他直愣愣地盯著穿山甲,蠕動著嘴唇擠出三個字:「再一次。」

 

穿山甲笑了。

 

他沒有答應雲豹的請求,只是讓雲豹坐起身,要雲豹準備回歸自己的層級。

 

雲豹少見的違背了穿山甲的指令,他一手抓著齊眉棍,一手拉著穿山甲的衣角,大有著「你不唱我就不放手」的架勢。

 

穿山甲無奈之下只得又唱了第二次,然後是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雲豹笨拙地模仿穿山甲的歌聲,他們唱著無法理解卻自成一格的濃厚語言,雲豹很快就跟上了穿山甲的歌聲,最後一次他放開手,穿山甲自動消聲,聽雲豹完整無缺學會了這個小小的碎片。

 

天已經黑了,所以雲豹看不太清楚穿山甲的表情。

 

他抬頭盯著穿山甲太久,脖子隱隱發酸,但他卻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輕鬆過。

 

 

穿山甲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將食指豎在自己雙唇前,雲豹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這個世界不想讓他們得到的東西有很多,其中一個大概就是能像這樣綻放、讓自己不再被困在十米高牆之下的瞬間吧。

 

 

雲豹知道穿山甲還有很多自己無法明白的部分,但是他相信穿山甲會牽著自己,觸碰更多他從沒想像過的世界。

 

 

當然,這些世界有好有壞,並不是每次都能像音樂一樣,帶給雲豹那些閃亮的瞬間。

 

 

雲豹初次撞見穿山甲和別人交媾,那時他還不夠大到足以理解發生什麼事。

 

 

 

昏暗的掃除工具間,光線自窗口流洩而下,沒有合攏的門縫,粗重喘息被黏膩呻吟所綑綁,濃郁的情慾氣息伴隨著灰塵味撲鼻而來。

 

雲豹只是愣愣地看著穿山甲被另個人壓在牆上,用以解決生理需求的部位昂揚並在穿山甲的身後進出,穿山甲柔軟卻堅韌的窄腰上因為汗水而閃閃發光,渾圓緊實的臀部被撞擊到微微發紅,全身的肌肉都繃緊著,彷彿隨時都準備好奪取對方的性命一樣。

 

被穿山甲的呻吟所迷惑——雲豹從沒聽過穿山甲發出這樣的聲音,但他隱隱明白穿山甲大概是舒服的——雲豹推開了那扇門。

 

穿山甲與那人雙雙往他的方向看來,雲豹突然因為穿山甲眼中的情緒而產生了恐慌,手足無措像是自己做錯了什麼事。相較於他的慌亂,那兩人的表情反倒沒有任何波動,穿山甲只是伸手推了推性愛對象的胸口,對方倒也順從地放開穿山甲,並讓自己仍然挺立的性器滑出穿山甲體外。

 

穿山甲踩著有些不穩的步伐來到雲豹面前,無視自已也同樣挺拔的性器,全裸著蹲下問:「雲豹,」穿山甲的聲音很溫柔,「找我有什麼事嗎?」

 

雲豹已經忘了自己是來做什麼的,他的視線在穿山甲與另一人之間游移,脫口而出:「你們在幹麻?」

 

穿山甲露出了有點困擾的表情,似乎是不太確定自己該怎麼回答,最後給出了一個模糊的答案:「我們在做很舒服的事情。」然後搶在雲豹問出下一個問題前就又開口:「你還太小所以沒辦法做,但總有一天你會懂得。」

 

他起身,將雙手搭在雲豹肩上並且強硬地替雲豹換個方向,手上的勁道不容忽視,堅定地推著雲豹向門外走。

 

等雲豹反應過來時,掃具間的們已經在他面前落了鎖,裏頭傳來男人曖昧不清的低語,還有雲豹所不熟悉的,穿山甲的呻吟。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寢室的,他只記得等自己回過神後,手底攢著一團已經被捏爛的梅果殘渣。原北堂院的大家都喜歡這種長在演練場邊緣的小果實,嚐起來只有一點點甜和很多的酸澀,然而這已經是他們空白日常中,唯一鮮紅且有滋味的時刻。

 

雲豹伸出舌頭舔去了那團鮮紅,入口是陌生的甜膩氣味,緊接而來是酸到讓人忍不住皺眉流淚的刺激。

 

 

 

就像那個陌生的穿山甲一樣:明明笑著,眼睛裡卻是滿滿的嘲諷與得意。

 

嚐著嚐著,雲豹就開始掉淚,因為他明白了穿山甲的世界比自己所能窺知的角落還龐大,而自己認為唯一有滋味的這個時刻,或許根本及不上對方日常的百分之一。

 

再後來,他也就習慣了。

 

 

 

通常雲豹會在無意撞見時轉身離去,但某些時刻他會躲在某個角落觀看——反正穿山甲似乎永遠都沒學會鎖門——並在下次與穿山甲見面時開口批評。

 

「昨天那個,」倒立接近一個小時,雲豹的手已經開始發抖,但穿山甲還沒說可以停止,於是他也只好開啟話題以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我覺得他很弱。」

 

每日揮刀訓練正進行到上劈一百下的環節,穿山甲臉不紅氣不喘地回答:「都跟你說過幾次了:『不要隨隨便便說別人很弱。』」

 

「但是你昨天沒有發出那個聲音,」雲豹反駁,「而且結束後他看起來很累。」

 

穿山甲瞥了雲豹一眼,猛然一個側身就穩穩地將刀尖指向雲豹開始泛出汗水的鼻尖,開口:「你以為他很弱,那是因為你沒有看到他強大的地方。」語氣平穩,聽起來沒有被激怒。

 

「他哪裡強大了?」雲豹的眼前開始有些黑色的斑點在飛舞,但他還是試著讓自己保持穩定。穿山甲收回刀,從口袋掏出個通體烏黑的小罐子放在雲豹面前,回答:「他能拿到我弄不到的東西。」

 

或許是看雲豹的臉色已經從通紅轉成淡紫色,穿山甲總算在雲豹幾乎要昏過去前結束這天的訓練,當雲豹坐靠在牆上喘氣時,穿山甲對他說:「雲豹,我要去參加最終測驗了,這瓶藥應該能讓你的心臟好一些,就當是我送你的餞別禮吧。」

 

兩年的時間已經足夠讓剛進入原北堂院的小鬼明白這個地方的遊戲規則:不論有沒有通過最終測驗,他們都會離開原北堂院,到學校高牆之外的某個地方生活。雲豹亦不例外地明白這是一個道別,他沒有想過穿山甲不通過最終測驗的未來,他只是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再見到對方。於是他拿起那瓶小小的藥罐,偏著頭問:「你會贏吧?」

 

穿山甲難得的沒有笑,那雙雲豹總是看不透的眼睛裡藏著太多情緒,有著雲豹漸漸習以為常的嘲諷,或者是隨著年紀增長而不自覺流露出的了無生趣。

 

「踩著別人往上爬,根本談不上什麼贏或輸。」彷彿嘆息一樣,這是穿山甲對雲豹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眼前的景象緩慢溶解,黃昏時刻的光線扭曲成了白色與鮮紅的混合。

 

 

最終測驗的第二天,雲豹一如往常在休息時間裡鑽進通風口,他喜歡狹小地方所帶來的安全感,每當遍尋不著穿山甲卻感覺寒冷時,他就會扭進狹窄的通道裡,興致來時甚至會順著通道展開探險。

 

想讓自己忘記穿山甲不會再回來的這件事,雲豹開始向前匍匐。自寢室開始,經過了澡堂上方、廚房側方、倉庫角落,他習慣窺看原北堂院裡其他人生活的軌跡,雖然大多數人已經習慣原北堂院的那套規矩,生活無趣又一絲不苟,但雲豹還是會張大雙眼,偷偷摸摸將這些人記在腦海裡。

 

也許是因為穿山甲的功勞,因此雲豹對這個世界還是抱持著一絲善意。

 

 

除了老師。

 

 

雲豹從來沒有懷疑過老師是群冷血殘忍的人,只是他無從向他人解釋,自己是怎麼看出藏在那一張張面無表情的臉之下,會有怎樣的黑暗。

 

剛巧雲豹就爬過了老師休息室的上方,裡頭正站著三位老師對著螢幕指指點點,雲豹不敢亂動,但他又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於是便拉長著脖子,透過開口往下看,收斂自己的氣息。

 

 

「這個點就是他。」右邊的老師正對著螢幕指指點點,「不好控制,他曾經和五年前的那個麻煩走得很近,前兩年有煽動其他人的傾向,身體素質很強,虛擬實境的操作也不弱,但我懷疑他可能知道了什麼。」

 

左邊的湊近,比劃著一整塊區域補充:「這部分是危險區域,若在這區進行捕殺,事情會方便很多。」

 

「我認為上方瀑布附近才是適合擊殺的地點,原北堂沒有水池,他們沒人會游泳。」右邊插入話題,「況且這次主題除了野外求生,只給了『等待命令』的指令,如果煽動所有人攻擊他一個,就算他再強也......」

 

「那些與他有性關係的呢?」中間的人開口,雲豹覺得這個聲音非常陌生,他沒有聽過這個老師的聲音,但他也穿著象徵老師的白袍。「有多少人可能被他說動?」

 

「有參加這次最終測驗的只有五個,前兩屆已經處理掉七個,剩下的在下兩屆也會被清除乾淨。」左邊的人回答。「只有一個和他走得很近的菜鳥,剛進來兩年,名字叫做雲豹,我們不確定他懂多少。」

 

被點到名的雲豹心臟緊縮,剛剛他就懷疑這些人談論的對象是穿山甲,沒想到連自己的名字都會出現在他們的談話中。

 

「八歲還可以清洗,至於其他的也一起處理掉。發送命令跟座標,把穿山甲等人設作弱者,被擊殺者釋放腦部破壞電流,剛好最近外面的器官市場有點吃緊。」中間的人發話,「還有那些公司用不到的,記得隨機分配到獵殺目標裡,一人要殺三個才算通過。」他轉身準備離開,卻被右邊的老師給喊住:「經理,這樣會不會有點太多了?」語氣中有著遲疑。

 

被稱作經理的人回頭,雲豹看清楚了他的臉——一張全然陌生、極其普通的臉。

 

「他們不是人。」語氣冰冷,甚至連抽動眉毛沒有,「不要忘記你的職責,把他們當人看只會讓你痛苦。」他稍微放緩了語氣,「反正他們的名字都是動物,就當做是農場裡的動物一樣,沒那麼難。你很能幹,別逼我撤換你。」

 

 

有太多的詞句雲豹沒有聽懂,他全身僵硬地縮在通風管道裡,那些人還說了些關於弱者判讀還有陰性氣質的事情,但他沒有辦法理解。

 

所以穿山甲是弱者嗎?

 

他們生活的這個環境,根本就不是雲豹以為的那個樣子?

 

原來他們只是被操控的棋子嗎?

 

 

 

最後雲豹一邊哆嗦著一邊爬出通風口,他總算明白為什麼自己會厭惡並害怕那群人——從語言及手法,他們呼喊雲豹、穿山甲或其他人的方式真的就如字面上所展現的——所有原北堂院以動物為名的同窗,都被他們都視為畜牲,也沒有將這些努力搏殺出一條血路的學生們視作人類過。

 

雲豹緊盯著自己止不住顫抖的雙手,將雙手埋進自己的頭髮裡,整個人縮在倉庫角落瑟瑟發抖,冷到了極點卻沒有眼淚。

 

 

他們被當作無足輕重的存在,而那個人談論此事的方式,彷彿這是件再正常不過的現象罷了。

 

 

雲豹趕在熄燈前回到寢室。他想著,趁夜晚時分溜去給穿山甲通風報信是有可能的,即使不完全明白那些人口中的話語,只要穿山甲聽到了,肯定就會知道該怎麼辦的。

 

 

等最後一個人陷入沉睡後,雲豹靜悄悄地翻身坐起,熟門熟路摸近廁所並再次鑽入通風口,這段路他鑽得很遠,但他還記得當時穿山甲畫在沙地上的地圖,最終測驗地點就在校內醫院的旁邊,只要見到穿山甲,他就可以解答自己的所有疑問。

 

 

他吞了一顆小黑罐子裡的藥壓抑住心臟飛奔的疼痛,他說不出為什麼,但心底總有股定不下來的驚慌衝撞不止。

 

 

「穿山甲很強的,」在一個轉角短暫休息,雲豹悄聲對著自己說。「很強的。」

 

 

然而,雲豹終究沒有趕上喚醒穿山甲的時刻。

 

 

 

他剛抵達通風口還來不及出去時,聽見外面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

 

「搞成這樣子,器官還有什麼用?」那聲音有點氣急敗壞,聽起來不像是雲豹認識的任何老師。「不是說了只是輕微的腦波衝擊?如果只是......」「不是一般情況,他是被虐殺。你也知道他們已經待了三天,不管再厲害也會越陷越深。過度強大的腦部自我暗示還有刺激,VR系統連接的腦波儀在他虛擬死亡那瞬間發出過高的電波,晶片根本就直接燒掉了,我跟你保證,現在如果切開他的腦袋,你一定會聞到濃濃的烤肉香。」是那個中間的人。

 

雲豹確實聞到了不甚明顯的怪味,他探頭想看自己是否有足夠的死角能夠鑽出,沒想到猝不及防對上了穿山甲張大到幾乎撐裂的雙眼。

 

趕在倒抽一口氣之前,雲豹就快狠準地咬上自己的前臂,但止不住從腳底竄上的冷意,身上汗毛全都豎起,還帶起了無數的小雞皮疙瘩,密密麻麻從外到裡佈滿了雲豹的身體與心臟。

 

穿山甲的眼睛撐大,眼眶周圍似乎還有隱隱的裂痕;原本溫柔並且教會雲豹唱歌的雙唇,下唇已經被咬掉,舌頭掛在已經撕裂了的嘴角旁,同樣缺了一截;臉頰和額頭都布滿抓痕,有的甚至抓掉整塊肉,額頭上的傷口甚至隱約可見縫隙中的灰白骨頭;臉上有孔洞的地方全都在冒著血:眼睛、耳朵、鼻孔、嘴、傷口......。

 

 

或許是因為穿山甲的屍體為雲豹提供了最後一點死角,所以那些人的聲音還在繼續,沒人發現雲豹躲在通風孔,被穿山甲的死狀給嚇得魂不附體。

 

 

「設定弱者和優先獵殺的方式可以沿用到下一屆,淘汰速度蠻快的,但我沒想到他們會選擇虐殺。」還是同一個人的聲音,「這就可惜了,本來腦死還能拿去賣的器官,現在整組都壞掉了,你有沒有聽見他死前的叫聲?嚇得我命都去了半條!也沒來得及阻止他把自己搞成這樣,真慘。可惜那筆賣器官的錢,損失這一具至少差了兩百萬。」

 

旁邊傳來幾聲細碎的反駁,那個聲音「嗤」了一下,回答:「身體的自然反應?不用跟我解釋這些,反正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雖然供不應求,但只要商品品質高,還怕價格不高嗎?想想也可憐,好不容易熬到現在,你當我真把他們當畜生看嗎?只可惜......」嘆了口氣,「這麼厲害的戰士,不忠心也沒用,還不是只能任人宰割?」

 

 

雲豹還咬著手臂,深怕一不小心就會暴露自己的所在地,眼眶滾燙,彷彿又回到與穿山甲初相遇的那天,獨自吞聲哭泣,被畏懼與驚慌包圍,身旁除了空虛與黑暗,再無其他。

 

雲豹終於明白,眼前的這些人,他們背後矗立著多麼高大而堅不可摧的高牆,比學校周圍可見的圍牆還要讓人心生無力,這股壓迫讓他不能呼吸。

 

即使不懂這背後掌控一切的那股力量稱做什麼,雲豹依然可以清楚指出這種擁有後又失去的感覺是什麼。

 

沒收,他曾經擁有的、閃亮或溫暖的時刻,他們用穿山甲的死沒收了雲豹的小世界,寂靜無聲地捲走那些時光然後兩手一攤,沒了。

 

 

雲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寢室的。

他不記得自己有沒有被叫出課堂。

不記得腦中突如其來的疼痛。

 

 

還能記得什麼呢?

 

 

他只記得自己在床上滾著高燒,雙頰熱燙如鐵,從鬢邊沿著頸項往下,連著包在薄被裡的身體都早已濕透。鮮紅雙眼裡含著滿滿淚水,天花板上壁癌點點,斑駁參差,似乎所有一切都在提醒雲豹:穿山甲淒慘地死去了。

 

眼淚終究是再也留不住,正開始要長大的他嘶啞著聲音,在沒有人的病房裡喃喃唸道:「我不想死,我要變強。」

 

他眨眨眼,更多的眼淚流下來然後消失在粗糙的枕頭布上,試著更用力一點地說:「我不要當弱者,我不是。」

 

閉上眼,任憑眼淚在鬢邊留下一條行至心底的河流,沖刷掉所有他曾經與穿山甲共有的記憶。這是他最後一次哭泣,並且絕口不喊以往能讓他得到慰藉的名字。

 

 

 

雲豹對自己發誓:「我再也不哭了。」同時淚流不止。

 

 

每次眨眼都是一場催眠,時光就在不斷地閉眼與睜眼中飛逝。

 

 

閉上眼,為殺死某部份的自己懺而不悔。

 

 

 

 

再睜眼,稜角已經爬上雲豹的臉,赤色虹膜不再如幼時光鮮明亮,他不是倒在床上病到幾乎死去的孩子,而是在一年前拒絕成為戰士的強者。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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