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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前叛逆男子──利維坦(音樂劇)

配對:豹狼

分級:PG13

Tag:微血腥描寫、自補世界觀設定

 

 

 

「袋狼,吃飯了。」雲豹端著碗踏入房間,他站在門口,對床上毫無反應的袋狼重複道:「袋狼,吃飯了。」

 

床上的人緩緩移動,慢慢地從床上坐起。眼神晦澀,明亮的紫色光澤已經轉變成毫無生氣的暗紫,渡渡鳥曾解釋說應該是地下室燈光不足的錯覺,雲豹反倒認為,袋狼只是將所有沒有出口的一切都堆積在哪裡,所以才會顯得如此沈重。

 

雲豹攪了攪肉粥,渡渡鳥將費盡心力取得的絞肉、小米與白米混雜,裡頭還摻雜不曉得來源的蛋白質粉——渡鳥不提,雲豹就不問——每天都熬這麼一碗紮實的營養粥給袋狼。

 

「雲豹,在袋狼振作起來之前,我們得想辦法撐著。」渡渡鳥不只一次對著雲豹說,雖說雲豹不可能會拋下袋狼,但渡渡鳥擔心的卻是雲豹會不會比袋狼更硬撐。「你的心臟,」他沈吟一會,手上熬煮小鍋粥的動作不停,「如果藥吃完的話,記得跟我說,下星期抽血檢查記得要去。」

 

「我沒有那麼弱。」雲豹總是千篇一律的回答,眼睛卻巴巴盯著渡鳥手下的粥湯翻滾。

 

說實在,這粥的味道並不好聞,甚至嚐起來也有種奇怪的腥味,渡渡鳥試完味道後,給了雲豹一湯匙,看對方視若珍寶地舔食。

 

然而,在原北堂地區,這已經是最能夠補充體力的營養劑,蛋白質與澱粉的交互作用,讓身體能快速吸收,除了病人外,沒有誰能吃到這麼珍貴的東西。

 

他看雲豹又回到自己身旁,狠下心沒再給對方一湯匙。

 

 

 

 

袋狼覺得自己活在虛擬中。

 

他的世界扭曲而變形,無法控制自我意識,他在夢境、網路與現實間移轉,分不清自己現在究竟是處在哪個維度之中,只覺得每個物件背後,都有241的影子。

 

曾經自豪的網路悠遊能力,現在反而成為撕扯他思維的兇手。

 

 

VR眼鏡一直以來都只是輔助,原北堂院的主要改造方向就是植入晶片,晶片作為連接大腦中樞的介面,主功能其實說穿了,就是將他們改造成一個個能自主思考的人型電腦,還自備無線上網功能。

 

只要地區存在一絲絲的網路濃度,所有原北堂院出身者就能透過晶片,連接自己的意識,進入廣大無邊的網路世界。更因為他們是透過意識直接進入,所以能看見的面向比常人更細微,操作更靈活。一般而言,他們無法在缺乏VR暗示的情況下連線,這算是某方面主動的保護機制,避免他們失控然後燒掉自己的大腦。然而,通過最終測驗的戰士們都至少有一定能力可以突破限制,只不過能堅持多久,端看個人能力,最高紀錄一直保持在某年頂尖戰士創下的5天又14個小時4分鐘,再高的不是精神失常,就是意識無法回覆。

 

 

袋狼已經陷入網路世界三星期之久,他無法確保自己是否還能保持正常,但他不能離開,也不願意出去。

 

 

精神趨近於分裂,前一秒他還躺在241的大腿上,下一秒就是雲豹呼喚他的畫面,接著他在果園中央站起身,身邊每顆蘋果都是一本無法破譯的記憶。

 

 

他在找某個重要的記憶,關於241,關於真空,關於他自己。

 

 

 

 

雲豹很習慣袋狼呆滯與緘默的畫面,他在袋狼身旁坐下,盛起一匙肉粥吹冷,舉到袋狼的唇邊,輕輕碰著,「袋狼,張嘴。」雲豹說。

 

通常他得等上幾秒,袋狼才會微微張開乾裂的雙唇,乖順地讓雲豹將肉粥送進自己嘴裡;有時候袋狼沒有反應,雲豹就得多叫上幾次。肉粥入口後,雲豹會將湯匙放回碗裡,拇指與食指輕輕按上袋狼的咽喉側,提醒袋狼的身體記得吞嚥。

 

 

暴烈又自我中心的脾氣,在袋狼面前,全都化為一匙匙的耐心。

 

 

然而即使有再多耐心和營養肉粥,袋狼的身體還是漸漸衰弱,雲豹不得不扛起對方,逼袋狼至少每天得繞房間和客廳幾圈。袋狼總是表現得無比順從,然而腳步虛浮,雲豹認為他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走路。

 

 

袋狼自己倒是覺得自己踩在空蕩的落葉堆上,底下全藏著深不見底的黑洞。

 

 

他已經檢視過半個果園的蘋果,還沒有找到自己最需要的那塊記憶。果園中央附近有區果實以特別快速的狀態腐化,然而袋狼沒找到中心週遭的進入方式,他挺確定自己要找的東西就在裡面,但他只能持續翻找其他果實,試圖蒐集進入中心的鑰匙。

 

他相信雲豹會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再不濟也有渡渡鳥。

 

 

 

渡渡鳥忙翻了,除了剛開始陷入混亂外,在袋狼一個星期都毫無反應的情況後,他反而鎮定下來。而他的態度連帶安慰了雲豹,他們的生活又逐漸步回正軌,渡渡鳥回頭去處理夜總會的事項,把袋狼留給雲豹。

 

 

夜總會逐漸步上軌道,新招收的孩子與他當年同樣迷茫,渡渡鳥不誘哄亦不威嚇,他細細的講解利弊,認識每個孩子,對他們說:「即使沒有成為戰士,你們也不是弱者。」協助他們學會打扮,教導他們跳舞和接待,在每個上完妝的空擋,朝他們的耳邊呢喃道:「你很美麗。」

 

 

從有記憶起,渡渡鳥就喜歡美麗的事物。

 

 

原北堂院每個月都有配給,積分制度讓他們可以換取自己想要的東西,相較其他同窗出於飢餓而兌換食物,渡渡鳥卻時常兌換一些在他眼中閃閃發光,卻沒什麼實際作用的東西。

 

他也喜歡看書,在撫摸過文字和圖片的瞬間,即使很多書無法讀懂,他仍然深深為書頁上的一切著迷,只有在與書頁相伴的時候,他才能感覺平靜。

 

 

之所以會進到圖書館,根本起因是當時的雲豹與袋狼剛建立起自己在群體中的地位,大家發現無法再將袋狼當成攻擊對象後,轉而攻擊充滿陰性氣質的渡渡鳥。

 

 

 

剛開始,老師有意無意地針對他,對於他拒絕出手給予投降對手最後一擊施予懲罰,其他同窗因此將渡渡鳥當成好欺負的對象,爭相選擇他作為練習對象,濫用渡渡鳥的不忍心,表現自以為是的殘忍與強大。

 

渡渡鳥不認為這是強大,但他以滿身傷痕為自己的信仰付出代價,疼到某個程度後他總算選擇逃進圖書館。書本不會傷害他,但他也無法從書裡找到答案——如果他們不是強者,那自己受的傷害是否還可以被歸類在弱者該付的代價?——他甚至想過乾脆讓其他人打死自己算了,只是他的身體總是在最後一刻背叛自己的想法,用盡全力逃離這一切。

 

逃開無止盡的訕笑、逃開再優秀也無法被正視的失衡、逃開壓迫自己的環境、逃開對自己不夠強大的失望。

 

所以他逃入圖書館,即使這裡只有為數不多的書櫃,而大多數的書本並不是他熟悉的語言。對他們來說,這種要一字一句吸收資訊的速度太慢了,所以渡渡鳥並不真的讀它。

 

他的腦海一直記得某個畫面:依偎在某個柔軟又充滿香氣的懷抱裡,有個女人的聲音朝他低語,視線很模糊,但充滿柔和的光線,眼前是有許多燦爛顏色的圖畫書,女人指著一個個小小的鉛字,喃喃唸著故事。隨著故事進行,書頁間的顏色逐漸暗淡,他不記得故事最後怎麼樣了,只記得自己在女人的懷裡很安心。

 

 

現在,他只是坐在陰暗的書櫃之間,試圖回想記憶中的畫面,讓自己被溫柔地包覆起來,然後才能再回頭相信自己。

 

 

在那裡,他遇見了信鴿。

 

 

信鴿隸屬於原北堂院另一區,她們與渡渡鳥等人所在的區域被隔開,唯一相通的就只有這棟圖書館。

 

信鴿的身形很小,跟他差不多高,有點胖,圓潤的臉頰使她看起來很和善,臉上隨時都掛著好脾氣的笑容,聲音輕輕柔柔的,和渡渡鳥認識的其他人完全不同。

 

 

「嗨,」是信鴿先向他搭話,「我沒見過你,你是阿尼瑪?」

 

渡渡鳥沒有跟上對方的話題,他手裡還抱著書,直愣愣盯著對方柔細的黑色捲髮,脫口而出:「妳的頭髮真好看。」

 

信鴿愣住,接著笑開出來,「謝謝你。」是跟冬日陽光一樣柔軟的笑容。

 

 

是信鴿跟渡渡鳥分享所有他期望的一切:她替他帶來第一件洋裝、第一次化妝、教他踩上高跟鞋後仍然能站得筆直的訣竅。

 

他拿故事和信鴿交換,他告訴信鴿關於他的生活,卻從來沒有問過對方的世界,信鴿也從沒提過,只是又微笑著帶來另一樣美麗的事物。

 

某天,信鴿掛著勉強的微笑又帶來一件洋裝,她協助渡渡鳥穿上,幫他化妝,看他在圖書館後方的落地窗轉圈。

 

渡渡鳥覺得自己不能更快樂,即使圖書館的落地窗不能清晰反射身影,他卻能從若隱若現的紅色線條裡看見自己。

 

「渡渡鳥,你很美,」信鴿在旁邊低聲說道。「你是個美好的阿尼瑪。」

 

渡渡鳥察覺到今天的信鴿不太對勁,他蹲下來,替信鴿抹去還沒完全掉下來的眼淚,問:「信鴿,妳怎麼了?」

 

信鴿靜靜流了段時間的眼淚,嘴角卻還是掛著微笑,像是某種脫不下的面具。渡渡鳥耐心地等她,信鴿一直等到天快黑了才回答:「我害怕⋯⋯害怕接受最終測驗。」

 

渡渡鳥以為自己明白信鴿在說什麼,他試圖安慰信鴿,但收效甚微。信鴿只是繼續流淚,漂亮的妝容被淚水沖刷出兩道黑色河流,然後朝渡渡鳥搖頭。

 

 

離開前,她要渡渡鳥收下洋裝和一些零碎的化妝品,「無論我有沒有通過最終測驗,我都用不到了。」她堅持地又把東西推回給渡渡鳥。渡渡鳥有些困擾地收下,心底正在盤算該把東西藏在哪裡時,信鴿伸手,將渡渡鳥抱住。

 

渡渡鳥下意識繃緊了全身肌肉,卻發現信鴿哭到全身都在顫抖,她緊緊咬住渡渡鳥肩膀的布料,細細的哭嚎仍從齒縫間溢出。他放鬆下來,不太確定自己該怎麼做,最後只是抬起沒有拿東西的手,拍拍信鴿的背,咕噥著連自己也不明白意義的安慰。

 

「記得我,渡渡鳥,」信鴿的聲音很模糊,又是抽泣又是鼻音,混雜著情緒,全部亂成一團,渡渡鳥必須非常專心才能聽懂,「我不想成為阿尼瑪斯,所以拜託你記得現在的我。」她努力試圖止住哭聲,抽噎聲卻停不下來。

 

 

後來信鴿就再也沒有出現過,渡渡鳥潛入自己的記憶資料庫,將所有與信鴿相關的記憶上鎖,確保即使在一切消亡前,至少信鴿的這段話只會在最終點處被抹除。

 

那年渡渡鳥12歲,在遇見信鴿前,他茫然且不知所以。被歸類在弱者一區並不能給他帶來任何傷害,真正傷害他的是:他明白自己和其他人不同,卻因為這樣的不同而被傷害。

 

直到信鴿用圓圓的臉、柔軟溫暖的笑容對他說道:「渡渡鳥,你真美。」他才呆愣在原地,等信鴿用困惑的微笑問他怎麼了,他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後來欺負事件越演越烈,渡渡鳥從老師冰冷的眼神中讀出「這個死了也沒關係」的訊息,於是他總算開始起身反抗。

 

他知道有幾個人並不參與到這些遊戲之中,裏頭包含班上體術最好的雲豹和「那個弟弟」的袋狼。然而也僅僅是不參與,任何人對於拯救他人都毫無興趣,於是渡渡鳥只是咬著牙,在每次的欺負事件中靠自己脫身,畢竟沒有誰有義務來拯救自己。

 

 

所以當某天雲豹提刀站在他和欺負者之間時,說是感激,他反而感覺到了更多惶恐。

 

 

「夠了,」站了個跩跩的三七步,雲豹的聲音不大,「今年的最終測驗都結束了,你們還沒玩夠?這麼多人打他一個還遲遲打不下,你們真都該回去一年級重新鍛鍊。」

 

小團體裡發出遲疑的討論聲,最後還是平常帶頭的山椒魚站出來說:「雲豹,你不要以為你自己一個人體術有多強,大家都知道你撐不了多久,我們這麼多人打你一個,你就這麼有把握?」

 

「說得好,我剛剛也這樣跟他說。」人群後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還沒開始變聲的嗓音還很清亮,跟雲豹或山椒魚的扁平聲完全不同。人群不約而同轉頭去看說話的人,渡渡鳥被擋住視線,但不必猜也知道是雲豹的夥伴,袋狼。「我是不太可能幫他打人,但我覺得你們應該都領教過我的虛擬實境技巧,下次訓練時,說不定我就在你的成績上做手腳。」他的聲音懶洋洋的,語氣裡的殺氣卻是藏也藏不住。「我不一定每個人都能動到手腳,但有哪幾個比較顯眼的,我就挑你們動手。」

 

 

山椒魚的語氣猶不死心:「你們幹嘛想要幫他?他就只是一個弱者!」

 

 

袋狼和雲豹還沒出聲,渡渡鳥已經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舉起長鞭,被打裂的嘴角讓他連吸氣都疼,但他依舊開口:「別隨隨便便說誰是強者誰是弱者,你還沒有對別人下定義的本事,別自以為是了。」

 

 

兩方僵持了一段時間。所有人心知肚明:渡渡鳥的體術成績在班級裡雖不如雲豹突出,但他曾給某屆的棍術專精指導過,深得真傳的他即使後來選擇使鞭,那個鞭法揮起來卻也是不輸棍子。

 

他們之所以能將渡渡鳥踩在腳底下這麼久,無非是仗著老師的態度,和渡渡鳥本身的懦弱罷了。

 

 

最後是老師過來驅逐對峙的兩方,「禁止七人以上成群結黨,」老師的語氣僵硬,「要求立即原地解散。」

 

「是。」所有人同聲回答,咬牙切齒的不甘心裡或多或少也鬆了口氣,只有渡渡鳥依然全神戒備地看著雲豹和袋狼。

 

他試著站得更挺一些,但胸腔與腹部隱約的疼痛逼他不得不微駝著背,像是示弱的姿態。「為什麼要幫我?」他開口問,「我沒有什麼可以給你們的。」仔細觀察雲豹的動向。

 

雲豹倒像是突然對這些事失去興趣,他走回自己常靠著的牆邊樹下,擺好架式就開始練習揮刀,看都不看袋狼和渡渡鳥一眼。

 

反倒是袋狼還站在原地,他上下打量著渡渡鳥,露出虎牙笑道:「渡渡鳥,你有東西可以給我們的。」

 

「想要組成三人組合還需要一個人,我們想跟你一組。」說是笑,渡渡鳥卻敏感察覺到袋狼笑容後的陰影。

 

這是個很不錯的邀請,但渡渡鳥不認為這麼好的機會是給自己的。「為什麼是我?」他反問。「比我強的人還那麼多,我甚至不覺得我能活著通過最終測驗。」

 

袋狼還沒回答,樹下的雲豹反而先開口:「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活過明天,講那麼多屁話幹嘛?」語氣兇惡,渡渡鳥反而覺得自己的心寧定下來。

 

袋狼只是笑著看他,補了一句:「你有弱點,」語氣輕飄飄的,「而我們都有弱點。」

 

 

他們指的弱點並非渡渡鳥的軟弱(渡渡鳥曾糾正說是不忍心,雲豹為此翻過無數白眼),而是自信心的缺乏。

 

早在老師向所有人宣布接下來需以三人為一組行動開始,雲豹和袋狼就不停地在物色同窗,然而他們都討厭對強者過度諂媚的眼光,也因為某些人以嫉妒混合不屑的眼神而感到被冒犯,找來找去竟是沒有一個滿意的。

 

如果不是渡渡鳥常翹課躲到圖書館去,或許他們會更早發現渡渡鳥的秘密。

 

 

他們躲在圖書館外的死角,看渡渡鳥化妝並穿上女裝的樣貌,不太確定這是不是個好主意。

 

「袋狼,為什麼他要這樣打扮?」雲豹的眉毛已經皺到快纏在一起,「這樣實戰完全派不上用場吧?」

 

「白癡,那是裙子,是給女生穿的,一般人才不會穿那個進行實戰。」袋狼盯著渡渡鳥,同樣百思不得其解。

 

觀察半晌,雲豹小聲碎念:「我覺得,雖然衣服很怪,但他穿上那些衣服後,變得很強。」

 

袋狼沒有回應,但他也是這麼想。

 

 

後來他們又花了一點時間觀察渡渡鳥。發現渡渡鳥異於常人的地方:他對鞭子的控制異常精準,以及在他身上幾乎見不到虛擬實境下線後的後遺症。

 

 

鞭子是原北堂院裡最少人選擇的武器之一,原因不外乎不好控制,且直觀傷害性並不大,即便打中要害,也不一定能一擊斃命。

 

然而渡渡鳥的對手之所以一直不會受重傷(要知道,跟鞭子手對戰的最大恐懼就是被掃到眼睛),並非因為他的能力不足——恰恰相反,正是源自於他的精準力道和目標,所以他才能夠不讓自己的對手受到無法挽回的傷害。

 

渡渡鳥是「選擇」不傷人,而非「沒辦法」傷人。

 

 

袋狼和雲豹雖然不認同渡渡鳥的做法,但至少對方的能力強悍,更別提不受虛擬實境後遺症影響的這件事。

 

 

渡渡鳥清楚一切。若是在沒有被攻擊的情況下游走於網路間,渡渡鳥從來不會被資訊與記憶給迷惑。

 

他比誰都還要分得清虛擬和現實。

 

 

「就他了。」袋狼說。

 

「就他吧。」雲豹起身,站到渡渡鳥面前去。

 

 

 

渡渡鳥問過無數次雲豹和袋狼,到底為什麼選擇他,然而他一直等到離開原北堂院後才明白袋狼當年的那句「我們都有弱點」是什麼意思。

 

直到現在,他一肩扛起家裡和夜總會的責任,不疾不徐維持自身穩定,就連夜總會遲遲選不出新的名稱,他在客人的調笑和抱怨下也無動於衷,寧願空著招牌,也不願意隨隨便便用一個名字來屈就。直到某天他在客人帶來的書上讀到有隻鴿子啣來橄欖枝、通知所有人世界末日已經結束的故事時,才想起很久以前的那個女孩,也許還有袋狼、雲豹,和自己。

 

那女孩美麗而溫柔,稱呼自己為「我的阿尼瑪」,語氣親暱。

 

「就叫諾亞的動物園吧,Noah’s Zoo。」渡渡鳥揮手寫下夜總會的名字。

 

 

 

袋狼仍在漂浮。

 

身後拖拉一大袋蘋果,在不同的空間裡游移。「這個嗎?」寥寥幾棵樹聚集在一起,他摘下另一顆蘋果,資訊流入腦海,以這樣的狀態進行瀏覽,他會決定這個應該歸入「需要」或是「不重要」。

 

鬆手放開這顆,不再看向緩緩漂走的蘋果,伸手摘下另一顆。

 

袋狼已經失去時間感,原先他還能估算自己在網路記憶儲存空間裡經歷多少時間,但是隨著他瀏覽越多的記憶,迷失感取代時間感,偶爾他會忘記自己在做什麼。

 

 

還沒有,我還沒有完成。

 

 

從空白中回復,再鬆手放開蘋果,摘下別顆。

 

 

廣大的果園被他清理到只剩幾塊區域還有為數不多的果樹。放手後的蘋果會自動朝著袋狼身後的盡頭漂去,他不在乎那些記憶去到哪,因為那些不是他需要的。

 

曾經和哥哥討論過的想法又浮上心頭,袋狼轉頭看了已經蒐集到的蘋果,心底的藍圖越來越清晰。

 

 

 

 

「袋狼,來,最後一口。」雲豹舉著湯匙,等袋狼張口吞下最後一匙肉粥。袋狼眼神仍然呆滯,乖順地微啟雙唇,允許雲豹將食物送進自己口裡。

 

距離噩耗傳來已經過去兩個月,說實話,渡渡鳥和雲豹都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袋狼也許永遠只能這樣了,然而他們誰也沒表現出放棄袋狼的意思。

 

 

雲豹放下湯匙,他盯著袋狼吞咽肉粥的喉嚨,還有沾上食物殘渣的唇。「袋狼。」雲豹輕聲呼喚他。

 

袋狼動作緩慢的抬頭面向雲豹,雲豹湊上前,伸出舌頭舔去袋狼唇上的肉粥碎末。

 

他只是餓了,畢竟說到底,在冠上動物名稱的那一霎那⋯⋯應該說,甫出生的瞬間,他們就已經註定了成為被生理需求驅動的動物。

 

忍著飢餓與同伴分食餘糧,其中不過是意味著共同存活的利益大過於一時滿足,並非出於什麼更高等級的道德要求。

 

 

雲豹又貼上袋狼,這次他捧著袋狼的臉,雙唇毫無猶豫地觸碰對方的唇。

 

細細廝磨,唇齒並用的輕咬與舔舐,雲豹知道自己無法真正得到滿足——他很餓,而這種飢餓感不分時段與地點,折磨著他們所有人——但只有這短短的時間也好,雲豹覺得自己或許能在這個動作裡取得安慰,短暫遺忘袋狼再也不會醒來的恐慌。

 

袋狼毫無反應,即使雲豹輕掐他的下巴逼他張口,空白的眼神也沒有任何動靜。鼻息拂過雲豹臉上,穩定而濕熱。雲豹的右手扶住袋狼腦後,左手則貼上袋狼的胸膛施力,將袋狼慢慢地放倒在床上,謹慎卻又充滿猶疑,接著用自己的唇舌侵入袋狼的。

 

手下的心跳柔和,沒有加速亦沒有緩下,袋狼的唇舌給不了雲豹回應,雲豹維持這樣的動作只一下子就分開兩人。他撐在袋狼身上,盯著袋狼若有所思了好一會兒,「袋狼,」雲豹終究開口,「等我死了,你也會這樣嗎?」語氣淡然,而袋狼理所當然沒有給予任何回應,視線焦點模糊在天花板上的某處。

 

 

等我死了,而不是「如果我死了」。

 

 

雲豹相信自己是絕對不會在袋狼還醒著的時候問這個問題的,他太了解袋狼,對方肯定會哇哇大叫「雲豹你才不准死」,或是假裝根本沒聽到自己說的話。

 

沒關係,袋狼這樣就很好。雲豹想起自己昨天的檢查報告,還有渡渡鳥偶爾看向自己的眼神。他沒有跟渡渡鳥說過這些,因為渡渡鳥會很傷心。

 

 

袋狼不會,這樣很好。

 

 

雲豹又俯下身去,但這次只是將耳朵貼在袋狼左胸上,表情平靜,看起來反倒還有點快樂與期待。

 

 

 

袋狼猛然回頭,似乎有誰在對著自己說話,然而身後除了一堆緩緩飄向遠方的果實外,只有遠到看不見盡頭的隧道。

 

狐疑地又多看幾眼,即使明白這裏應該不會有誰進來,袋狼卻依舊不那麼確定。

 

 

回過頭,總算進度來到最後一棵樹,上頭有超過半數已經腐爛,頂端卻有一顆特別鮮亮、紅得幾乎像在發光的蘋果。

 

袋狼略過那些已經灰癟下去的果實,偶爾他會摘一兩顆下來惦惦份量,順便確認一下裡頭還剩下多少東西,然而讀到的畫面不是毀損,就是止於模糊的隻字片語。

 

隨手又扔了好幾顆,動作卻在抓住某顆半灰敗的果實時頓住。

 

「等⋯⋯(一陣資訊混亂的雜訊闖入)結束,我們就回原北堂吧。」眼前是209的側臉,看起來像是在生氣,手上還抓著長劍,「袋狼還在等我們呢。」

 

209咬著牙沈默一會,最後還是忍不住反駁:「回原北堂?你剛剛做了什麼你會不知道!現在7不知道怎麼樣了,你還想著要回去!」

 

241的聲音比印象中高亢些,「207沒問題的,9寶。」語氣軟著,像在撒嬌又彷彿語帶威脅,「你難道不想袋狼嗎?」

 

「我⋯⋯」209剛開了頭,接著畫面就被一陣騷動打亂,資訊陷入斷斷續續的跳動,雜訊陣陣干擾,刺耳的白噪音混雜了幾個不同人的斥喝聲,在打鬥聲之中,記憶斷絕。

 

 

袋狼模模糊糊地覺得自己似乎已經接近目標,於是他又伸手去搆其他蘋果。

 

 

「運氣真差!」209猛踹了鐵欄杆門一腳,207在旁邊懶洋洋的練習倒立,一邊回話:「9,你再這樣踹,等等警衛就又要跑過來了。」

 

「憑什麼我們要被關進黑牢,」209像是沒聽見一樣,又狠踢欄杆一腳,「上頭自從那天起再也沒有任何反應,搞什麼!」

 

袋狼聽見自己——或說是241——慢吞吞地開口:「反正他們也不強,趁這個機會脫離他們也好。」

 

209停下動作,轉過來盯著241的眼神兇惡,「241!說到底還不是因為你,我們才會全都落到這個下場!」跨著大步走來,一把將袋狼從地板上拎起:「這裏沒有網路濃度、我們的任務還沒做完,公司的命令」「開口閉口都是公司,煩死了,9寶。」241聲音語帶微笑,卻也滿是袋狼熟悉的自傲與直白,他接下去:「你離開原北堂後就變了,為什麼你和7都這麼甘願臣服在『公司』底下?他們根本沒有任何強大之處,上次我隨手的一個開關就能把他們弄得雞飛狗跳,憑什麼要我們服從他們!」語氣越講越衝,到最後竟也是朝著209大吼起來。

 

「幹你媽的通通給我安靜!」門外傳來警衛的大喝,「再吵就賞你們一人一顆子彈!」

 

209鬆手,神情從憤怒轉變到有點困惑,「為什麼不服從公司?41?」他朝著241問,241鬆鬆肩膀,斜靠在牆上,袋狼可以感覺到241記憶中牆壁濕潤的寒意,有點像是他現在居住的地下室。241回答:「9寶,自從我們離開原北堂院後,你和7都變得很奇怪,你們以前不是這樣的。」也許是因為用241的視角,袋狼竟也覺得9哥和207看起來有點陌生。「讓我看看你們的記憶。」241說。

 

「我不——」「我才不要咧!」207搶先209一步拒絕,他用倒立的姿勢回應:「我才不要讓不是伴侶的人侵入,更何況這裡濃度是零,他們是針對我們隔出這個房間的,41你明明也知道!」

 

「你們都不會覺得奇怪嗎?」241反問,「你們不覺得自己的想法變了嗎?還有,為什麼明明是個簡單的小任務卻會失手?然後就是這個黑牢——」他抬手比劃了沒有袋狼房間大的空間,「這分明是針對戰士、或者根本可以說是針對『我們』的陷阱,你們都沒有感覺嗎?9!7!」

 

 

記憶中斷,袋狼又伸手摘下另一顆。

 

 

「新來的典獄長,叫做『真空』。」241正依靠著微弱的網路濃度一字字傳送訊息,光是這句就費去他一個小時,甚至下線後還被強烈的反胃感襲捲,忍了半晌後還是止不住地將晚餐全都吐出來。

 

「41!」209的聲音從隔壁傳來,聽起來很焦急,「你別再做了,或者你根本不需要寄那麼長的訊息給袋狼!袋狼也不會想要你這樣折磨自己!」

 

錯了,袋狼和241的意識同步,袋狼/自己根本不管那麼多。

 

然而241無暇去回應209的話語,他是不停地乾嘔著,等到能喘氣時,有個人已經站在他的牢房前。

 

袋狼瞇細了眼,卻發現自己怎麼樣也瞧不清對方的臉孔。旁邊的欄杆、甚至是對門牆上的裂痕,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唯獨那個人的臉像是覆蓋了一層薄霧,只能見到一頭綁成馬尾的銀色長髮。

 

「你又怎麼了?」聲音清冷,袋狼卻覺得很熟悉,「雖然上頭要求我不要管你們,可是你這樣⋯⋯我還是幫你申請保外就醫好了。」話講完就準備要走,241連忙出聲喊他:「不⋯⋯噁⋯⋯」又乾嘔了幾下,抬頭只見那個身影還在自己牢前。「比起我的身體,我更想請你幫其他忙。」241的聲音沙啞,袋狼感覺到不停湧來的頭痛和暈眩,下腹部也有灼熱的痛感,241卻像是沒有感覺到一樣,藉由幾口深呼吸、壓下更多的反胃感,241開口:「幫我查查我們的罪名,還有一個叫原北堂的地方。」

 

即使看不見,袋狼也知道對方正在皺眉。

 

「原北堂?那是什麼?」他發問。

 

「我也不知道,」241很快地回答,「我只知道我來自那邊,我能跟你講裡面的一切,但我不知道它是什麼。」

 

對方沈思了一會,反問:「為什麼你要查這個地方?」

 

241聽到這個問題笑了起來,「別裝了,典獄長。你現在想的,就是我的答案。」眼前的迷霧似乎正在散去,周遭的黑暗卻逐漸加深。「我想要真相,你想要權力,我相信原北堂能夠滿足你的需求。」

 

還差一點!袋狼覺得自己就快要看見對方的臉,他拼了命想要看清楚對方,241的視線卻越來越模糊。「我試試看⋯⋯你怎麼了?喂!回答我!」

 

對方似乎在門外喊叫,聲音卻顯得很遙遠。

 

241還是在笑,他一邊唸著「希望你比原北堂還強啊⋯⋯真空」,一邊任憑黑暗奪去自己的視線。

 

 

記憶中斷。

 

 

袋狼想起來了,那是曾經在哥哥視訊裡出現過的聲音。

 

 

他站在只剩下幾段記憶的蘋果樹前,每顆蘋果都有輕重不一的毀損,然而完好的部分卻光滑明亮,尤其是最上頭的那一顆。

 

袋狼說不清自己感覺到的違和感出自哪裡,他皺眉盯著那顆看,卻看不出哪裏有問題——除去在眨眼瞬間能看到的腐敗錯覺,不過這應該是源自於自己精神不穩定而造成的假象——思量再三,袋狼決定先摘下這顆。

 

於是他費盡全力、盡可能地把手伸長。

 

 

 

惟 有 園 當 中 那 棵 樹 上 的 果 子 、   神 曾 說 、 你 們 不 可 喫 、 也 不 可 摸 、 免 得 你 們 死 。*

 

 

 

袋狼是在某個晚上清醒的。

 

 

他醒來時,房間空無一人。與在網路悠遊相比,他覺得自己的身體重到彷彿不是自己的。深悉下線後遺症的袋狼並不急迫,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以前看過的影片裡的機器人,緩慢地一項項調試,從眼睛的焦距開始、控制呼吸的深淺與數量、每根手指的操控權、感覺自己每個部位的肌肉是如何相互牽連動作,脖子、背肌、腹外斜肌與腹直肌、股內外肌和股直肌⋯⋯像是機器人啟動,逐漸把溢漏的意識塞回肉體一樣,袋狼總算重新掌控自己的身體。

 

然而掌控是一回事,動作又是另一回事。光是下床,就花去了他所有精神與體力。額頭的細汗緩緩滲出,袋狼坐在床沿喘了一會,抬起沈重的手臂撐上床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總算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他扶著牆壁朝門走去,兩排牙齒緊緊咬著,感覺自己的小腿與大腿又麻又燙,每個步伐都虛軟無力,刺痛感源源不絕地從腳底冒上來。

 

 

然而他終究還是離開自己的房間,眼中只剩工作室裡的電腦桌。

 

興奮和狂熱的火正在他心裡燃燒,但他反而變得更小心,要求自己必須一步步、慢慢的來。

 

 

哥哥沒有死,哥哥不會死。

 

 

 

 

因為他太過專注在前進這件事上,所以忽略了渡渡鳥房間的門被輕輕打開又關上的聲音。

 

 

渡渡鳥站在床邊,盯著蜷縮在自己床上的雲豹好一會兒,等聽見隔壁傳來袋狼坐上電腦椅的聲音後,他才嘆了一口氣,掀開被子躺回去。

 

 

他是期待袋狼醒來,但他也是期待袋狼永遠不醒的。

 

 

雲豹無意識地抽動了一下,微微伸手在空中虛抓著什麼。渡渡鳥將袋狼的手收回棉被裡,抱住懷裡的雲豹,等躁動停下後才緩緩閉上眼。

 

 

隔壁的鍵盤與滑鼠操作聲響起。渡渡鳥在夢裡恍惚似乎又看見當年他們三人一起聯手的畫面。

 

 

 

 

 聖經・創世紀・3:3 (http://www.o-bible.com/cgibin/ob.cgi?version=hb5&book=gen&chapter=3)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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